西安城有个特点,它有城圈,但它并非专事文物损毁为乐事的政府所扬言“保护得最好的古代城堡”。

六十年代,政府号召我们共产主义义务劳动,劳动内容便是拆城墙。你现在叫他敢说一个“造谣”试试,于是乎攻城略池在西安就很形象。春夏之交的六四那年;文攻武卫的六七年;东方红卫星上天的六八年;乃至我今儿个要说的文革中最大的江湖黑社会,至今被人彻底遗忘的民间组织都是在西安城上竖大旗象征胜利的。我的西安城呀,我得美美地把你踩坏一番。你的光环绝非来自政府的业绩,而是来自你的四百年,乃之上溯两千年里所遭受苦难!

在中国,我基本上是不被允许说话的人,在最近几个月里尤显突出。2013年5月底至6月3日间短短的几天里,我的博客在中国网络被全面清剿。

十年来,我这个中国的第一代blogber忽然清闲了许多。我在给朋友的短信里说“晚上我可以去街边吃排挡,可以喝着啤酒看年轻的小女人和优雅的老女人了……”但是对于一个十年来写惯了字的人来说我还是更多的感到了不适。后来待心情稍许平静后,我又开始想写的事情了,而我所能想到的唯一可做,可研究的是“平庸之恶”与“乌合之众”,乃至文革中扫荡全国的“五湖四海”黑社会组织其相互之间的必然关联。我还调侃道:这大概是党尚允许我做的唯一事情,一项重大史学课题……

但是作为这个话题,实在没有多少史料可考。尽管你的因特奈特神通广大,尽管你的搜索可以无所不能,但是,若想搜集到只言片语关于文革中横行神州的“五湖四海”,这个说不清道不明的社会组织的相关信息却是难上加难。更有趣的是,在网上键入“五湖四海”,可以搜到的相关内容竟然全是老虎庙曾经的篇篇章章,真好似自说自话,无人响应。就好像这个世界上真的没有发生过那件事情,真的,没有发生?!这连我自己都开始怀疑起来,难道我真的是做了一场梦吗?

(这也是我昨天在地铁里用拇指掀动手机,书写了一半便停了下来的原因。好在江雪微信提醒“想知道后边的故事”,我因此又开始了这个续写……)

 

老虎庙口述历史之十八:五湖四海--是谁动了我的番多拉魔盒?

 

1967年,轰轰烈烈的文化大革命有些走火入魔的味道了。后来我就常想:文化革命倒似乎解开了束缚人性的枷锁。人们的精神面貌都似在倏忽间得以焕发,这在之前的17年间是我未曾见过的,它甚至可以用富于创意去形容。造反的手段、“打倒”的战术都在极其普通的民众间得到淋漓尽致地发挥。松绑了的草芥可以登堂入庙,和皇上对话,皇上也似乎格外体恤民情。老毛站在天安门西南角上挥帽呼唤“人民万岁”的举止被媒体形容为:“我们最最敬爱的伟大领袖永远和人民心连心”。这件事情直到许多年后,有美国人拍着里根肩膀说“兄弟,好好干!”的时候我还深感对其不屑,因为我们的总统帅比你那个呀要早。

许许多多的谜团充斥着中国的1967,潘多拉之盒的秘密昭然天下。

有人从《中国青年》杂志某期封底上的“田野收割图”上发现:那无际麦浪中行走着的青年收获者脚下的麦秸竿图案中,出现了“蒋介石万岁”的字样;另有一幅油画里工农兵们正向一个方向行进,树上叶子却被风吹向相反,此乃“西风压到东风”之嫌,寓意被认为恶毒至极;石鲁的国画《转战陕北》里老毛站于陕北黄土高原上,身旁一马一警卫,被引伸为“责令毛泽东悬崖勒马”;广场上新建了毛泽东巨像,那向前伸出的手掌指尖(避雷针)上总有一排乌鸦栖息,不是屙屎撒尿,便是朝天呜咽,有人使气枪射杀那鸦的就被抓了,道是现行反革命,一任那鸦给塑像身上肆虐着肮渍,有人就说这是出了科技难题;四川某人家地窖里发现了数百枪枝和几吨弹药,还挖出一活人,发毛全白,皮肤溃烂,眼瞎,此人在地下藏了十七年,吃了数千桶已经变质的美国罐头,见天光之日已是奄奄一息,嘴里还在喃喃:蒋委员长过来,蒋委员长过来……

一农家小孩沿街叫卖羊羔,五分钱一只,被人追打,道是盗卖公社的羊,怎就不学刘文学。孩子说是自家养的,街人就说是搞“三自一包”资本主义,抢了羊去当场摔死;农妇进城卖棉花,就被人围了叫念最高指示,农妇文盲,心一慌就忘事,之前所背语录就念得嗑绊,为此当场棉花被抢;西安的新城广场上要修“毛泽东思想万岁宫”,刷标语庆祝奠基仪式的人一时犯昏,写那“宫”字心里就一直默默着念“宫殿的宫,宫殿的宫……”竟鬼使神差地写出了那“殿”字而缺了个“宫”,就此给抓了现行,后来据说毙了。事情待考,但那万岁宫的地基却因中央形势有变,停建数年后,就此在做好的地基上建起了现如今的省政府大楼。我们家附近有个建中,有一天来了个苦大仇深热爱毛主席解放军做报告,说到高潮,于台上解衣宽带,敞亮了胸脯,引来全场惊呼,只见如7寸菜盘般大小的一尊铝铸毛泽东纪念章,生生给别在了胸脯的肉里,肉已经红肿溃烂,四围里贴满了胶布,说是只等愈合,就永远把毛泽东长在心口上,全场顿时高呼万岁万岁万万岁。女生们就抢着撒泪滂沱……

也就是这年,中国出了个“五湖四海”组织。听那意思大概是引了毛泽东语录:”我们都是来自五湖四海,为了一个革命的共同目标走到一起来了”。却不然,这个组织一露面,就带着杀气、邪气,淫气、匪气……

 

老虎庙口述历史之十九:“五湖四海”不是一个传说

 

2010年,为了撰写一篇关于文革中“五湖四海”这一组织的回忆文章,我试着在网上搜索相关信息,但令人失望的是仅仅搜索到一条,是一个不知道姓名的南京人写的。在大量的文字里涉及到“五湖四海”的少之又少。我只摘录了其中一小段。

 

“……据事后有人回忆,67年夏季,全国范围的‘五湖四海’抢劫行为,令多少家外出躲避,我们家当时就出外躲避了两个多月……南京那段时间确实出现了一个不属于任何派别的流氓抢劫集团,名称就叫‘五湖四海’……可能是外地流窜犯罪分子团伙,所以没有任何一个本地的派别组织承认该组织是他们的属下,具体什么样子的人我也不知道,最后好像也没抓到,不了了之。但那一段时间确实使得南京城风声鹤唳,到处都在传言这个‘五湖四海’团伙,所以那位老大妈才会提醒yiping1914不能戴手表(当时手表是很值钱的物品),以防被抢……”。(引文出自网络)

 

这是一段非常重要的文字,它至少说明了在与西安距离千里之遥的南京市也曾有此事发生。因此可以断定,即使“五湖四海”只是一个传说,它的影响也波及到了中国的许多个省市。

那时候因为没有了执法机关,公检法亦属被“砸烂”之列。居民们居然就自发组织起来值夜班,手中的武器也就千奇百怪。记得最常见的是将自来水管削尖了做成的长矛。而这种武器又是正在全国上下如火如荼开展起来的文攻武卫大革命中的最时尚发明。

住楼的居民是以单元为战斗单位的。每家按户日夜轮值,看护单元。为此通常虚设的一楼单元门都被集资安装了门锁。一到傍晚,就有人挨家挨户探听是否有人在外。经过一番清理统计,当日值班的人家就可以锁上一楼楼道门儿了。锁上了还不算,还要用不知道从哪儿找来的砖头石块儿,甚至是半截树桩子将门彻底顶死。我那时候正13岁,就算是单元里的壮劳了,整楼的老头老太太选我为头。这样一来我也就先后参与了无数次的值班和巡逻。那情形和现在的居民小区保安巡逻有点相像,只是手中抓的是真长矛,是可以戳死人的那种……

(下一回,我就讲一讲传说中“五湖四海”是如何踩点、布阵,直至抄剿门户的……)

 

老虎庙口述历史之二十:“五湖四海”到底是个啥玩意?

 

那个南京人说的对,“哪个省都说那是外省的流窜组织。”我后来去过的一些地方,郑州啦、武汉啦,还有住过的地方河北、北京等都打探过此事,结果让人失望,慢慢地我也就不去想他了。

据说通常五湖四海凡去一地,一律化装为乞丐相,有拾破烂的、也有游走着兜售小吃喝的等等。居委会召集我们各楼“领导”就是如此之说。我就问过他们,谁真的见过五湖四海呢?他们则哑口无言。的确,自打听到这世上有了“五湖四海”,我还从未听说谁就真的见过五湖四海。甚至我前面摘录的南京人的文字也强调“具体什么样子的人我也不知道。”

白天里他们多是走街串户,说是做调查,现在人叫“踩点”。看上了某个人家就顺手门上画个三角或者叉子作为记号。有的则扎洞,这个比较隐蔽,让你分不清楚是原有的还是新扎的。据说扎洞都有约定,我就亲眼看到邻居老头每每出门,戴着花镜,总要凑近门前墙去摸摸索索一番。又总有童稚最早发现,但凡发现,小孩子就总是大呼小叫,满院里咋呼“五湖四海喽,五湖四海喽!”好似过节。大人们就去看究竟。即使去看,还要前后地观察,以防盯梢。

在门上画记号,这在以后的日子里也多有听说,那似乎是一种简单的操作思维,却被歹人们反复使用。这其实是我对有没有五湖四海唯一的怀疑。

凡是门上被作了记号,那户人家当夜里就必然遭殃,杀了你、砍了你还要奸了你,有钱的抢钱,值钱的东西自然也一网打尽,直到家财两空。

后来,人们见各家门上的叉子、圈圈、三角就多了起来,三角的图形尤其为多,几乎随处可见。其实就是小孩子把这个当了“官兵捉强盗”游戏去四处画着耍,大人则受到启发,也不再涂抹,而是四处画三角做了混淆土匪视听的手段,给邻居门上偷着添三角,也好把“五湖”引进对门而非自家。

“五湖四海”其声势真大得了得,胜于百万雄师过大江,胜似神州七亿动乾坤。

记得那年我刚13岁,住在西安和平门外李家村某中科院研究所里。风声到紧时,大家就埋怨国家怎么就不管管。的确,那时的派出所已经名存实亡,基层单位组织又都忙着革命,西安西郊的工人们分成“工总司”和“工联”两大派,武斗正酣。钟楼上架着数个高音喇叭各派喊各派的。西北角上现在搁古钟的地方就架着机关枪。西大街城隍庙西侧的警备区司令部门楼子上甚至架起了小钢炮,炮口冲天,凡过往者脚步顿做加速,匆匆而逃。组织虽然不管了,但是全院里的居民们却很齐心,现在想想也是,居民自治,那可是最后最后的一道防线了呀……

老虎庙口述历史之二十一:文革中的居民自卫

 

现在说说自卫武器。一般人家哪里又有什么武器呢?我看到的充其量只是些拖把、笤帚、铁簸箕、水桶一类;弹药却五花八门:煤球、砖头、自来水、土面儿,情急时又有什么东西不可以拿来,甩出去呢;响器:这可是非常重要的一样东西,一般用脸盆、铁簸箕、拐杖等凡可作声之物,这些东西是用于报警。

而最最精良的武器在我看来应该是我的发明,那就是“狼牙棒”。一根木棒(我用的是铁锹把)上面一头扎满了钉子,相信其火力也就如现在的二炮导弹吧。这让院儿里的大人小孩儿佩服得不得了。不过也有院儿里的知识分子笑我,“你敢真扎人吗?”我听了气不过,分明是小瞧我呀。我就暗地里盼那“五湖四海”早些来,快些来,来了也好让我试试狼牙棒。说真的,我那单元里可都指着我了,除了死老汉病娃就我一个算得上是男人。每天夜里,我就把那狼牙棒搁在床头,躺在床上心里就一个劲儿地幻想,如何给五湖四海当头一棒,但每到那梦中落棒的一刻也没有快活的感觉,倒好象砸在自己头上。大概这就是善良的缘故了。可是在人面前我还得装楞,否则人心能齐么?整座楼的人还有什么心安可言?这份心思大概是男人都曾有过的吧……

那一夜终于盼来了。起先是和平门城门楼上的民选岗哨敲响了铜锣。铜锣的配置是只有他们才有,要不怎敢说是专业巡逻队呢?下夜三点前后,正是他们敲响了第一声“盆警”。接着,那并不曾安眠的成千上万只脸盆子,说不上悦耳的声响就依次从那城上传开,好似多米骨牌效应。只在瞬间,全城就如染了癔症,全然在盆声中打起了摆子。我是在那一刻真正领略到人民战争的威力。尽管每一个人都是躲在自家的窗户里,只是将脸盆、铁簸箕等探出窗外,娘还在一边叨唠,叮嘱我只伸出手去敲那盆,免得“流弹”伤着。只要见过那阵势的,都一定会相信“世上最优秀的耳朵也要被摧毁的!”说句老实话,那一夜的经历让我现在都不得不相信“每人唾一口”定会淹死人。

到终了那“五湖四海”也没见根毛儿,为此我真想见谁急谁!而这样的事情后来又发生过多次,与此同时,又总有伟大的领袖毛主席的“最高指示”、“最新指示”和“北京特大喜讯”半夜里抵达边城,我们因此而连夜起身上街欢呼,敲锣打鼓闹通宵。“最高指示”和“五湖四海”之“盆警”竟然有一日叫俺难分其谁。“最高指示”亦是匪警,匪警亦是“最高指示”?我晕!

有人要说了:老虎庙有病,就总是拿这些陈年旧事儿来充数儿写字。其实也未必我有兴致,只是想到我也为“五湖四海”列过这么一回外传,我这心底就塌实了许多。

“五湖四海“的事情在我讲了三十多年(文革后至今)却仍然不能登堂入庙为记,充其量也就是一段野史。然而在我却耿耿于怀。韩非子有言道:听说过官乱,民却能独善其身;从没有听说过民乱,而官道治理有方。如此一想,我倒是觉得这故事里安身守命的居民们也罢,江湖强盗摸样的的“五湖四海”也罢,其实一概布衣。怪也只怪官道昏庸。文革中五湖四海遍野狼烟,四处哀鸿,以至因此而独门守户,手持狼牙棒的居民们和那至今只在传说中摧营拔寨的绿林汉子们其实不都是同胞、人民所组。只是他们的表达形态不同,反骨所长位置有别而已。

官逼民反,“五湖四海”真的就是强盗吗?我到如今却很难对其有所言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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