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3年,我出生在西安城里西门附近一个叫做甜水井的地方。之前,党要求父亲做出选择:一、进藏(那里“问题”尚未解决);二、转业地方投入和平时期的经济建设。父亲恋家,恋乡,这个我以前说过,这是一个典型的农民革命家,他很不理解革命成功后还打什么仗?
  父亲母亲带着分别出生于1947年和1949年的哥哥姐姐辗转由兰州到了西安。驻扎在陕西省公安厅,也就是现在省长办公的地方,叫黄楼(现省政府大楼北侧)。此后,父亲告别了公安系统,转入煤炭行业工作。

  1953年3月5日斯大林死了。五个月后我出生在西安城内的甜水井。五岁前后,我很喜欢父亲打开家里的一口棕箱子,喜欢看那里面压箱底儿的几只黑孝。母亲说那是给斯大林戴的。一个外国人死了,全中国的人为他的死披麻戴孝,这是什么精神?这或许就是一种国际共产主义精神!20几年后,中国人又集体给毛泽东戴了一回孝。在中国的丧葬礼俗中五服内最亲的老人死了,子孙是要披麻戴孝的。孝男穿戴麻衣草帽曰“披麻戴孝”;孝女,包括媳妇则身罩粗麻布。一个苏联人,一个湖南人,八竿子打不着的,六亿中国人就这么给忽悠着……
  陕西北部盛产煤炭,转业经济建设后父亲就做起了煤炭,当然不是倒煤了,是党开办了一间培养煤炭工业人才的学校:煤矿学校(简称煤校)。煤校的地址就是位于大雁塔附近考古研究所南对面,现在那里是长安大学。创办煤校是父亲和苏联人一起干的。开学后,每年招生是由父亲亲笔署名刷写的大幅招生广告,这种广告很像公安局的杀人布告。落款盖着父亲特制的大号篆字印章,然后贴上西安市的大街小巷。到1955年时,我还用这种贴剩的广告纸叠“包子”(一种小游戏用具)玩过。
  煤校距离和平门三点五公里左右。南边是大雁塔。
  我到懂事起,常和院子里的大孩子去大雁塔玩耍。出煤校向南没几步路,就直接进了雁塔一层。那时候大雁塔的一层被撂荒,没有栅栏门,进入后首先遭遇一堆堆已经风干了的人粪。人粪旁的墙上就是状元铭碑。顺着摇摇欲坠的木阶攀爬向上,往往只有大点儿的孩子可以至顶。大雁塔的瞭望洞口长满了野草,没有栅栏,可以直接融入蓝天。雁塔是流行的寻死去处,这是不想死的人想象不来的。从那顶上的某一只瞭望洞里跃身而下,事实证明这个是行不通的。凡跳塔者总是一层一层地翻滚而下,雁塔的坡度大在国内塔里是少见的,到上面去看尤甚。我小时候就常想,若是有人守在下面,但凡见人欲跳塔寻死就做做规劝多好:这塔是作不死人的,请勿跳塔!免得多少人间痛苦啊。听煤校食堂的蓝田橱子说过,跃身一跳就被下一层接着,接着了却又不能站稳,因此就继续翻滚至再下层,再下层呢?以此类推,很少有痛快死的。最终落地则抽搐得比想象的更烈,当然也就更痛。
  沿着雁塔向北行七里便是和平门,之间这条路则不堪。现在这条路叫雁塔路。当年的雁塔路是一条鸿沟,车辆就在沟底行走。两边沟沿儿上(大概在赛格电脑城位置)则是田野,田野里有村,李家村、鲁家村、后村等。母亲带我们逛城喜欢去的地方是大南门里南院门一带。1933年前后,我爷爷在南院门办了家私塾,杨虎城的几个孩子就在爷爷的私塾里读书。母亲说起这些往往念旧,大概这是她常去南院门的原由之一。每次从南院门返回,先出大南门,搭乘马车,有点像现在的黑摩的。马车把我们拉到南稍门附近的一家慈善医院下,那医院就是后来的红十字会医院。之后的一段路,我们需要步行,斜刺里直线穿越一片荒野到鲁家村、后村一带。再至煤校。那时候西安城外有狼,单人不敢外出。关于狼的历史一直延续到1960年前后才渐渐被人忘记。
  上小学的前一年,西安开始修建和平桥。和平桥就是和平门外搭在城河上的那座。那时候雁塔路已经被填实垫起,不再是壕沟,路面则仍是石子土路。哥哥姐姐已经在保小上学。我刚五岁半,闲在家。母亲每天要去和平桥工地砸石子。那时候没有粉碎机。人力极贱,叫做共产主义义务劳动,还是从苏联泊来的说法。早起从煤校出发,母亲拎一手帕,手帕里是三两块锅盔,偶尔有两只鸡蛋,大头咸菜则是必须的。步行七里到和平门,就在现如今七院那个东南角上摆起摊子:一块大石头做垫,揽一堆鹅卵石备上。然后把一块块卵石搁在大石上,用锒头猛砸,一碎两半儿三半儿,在另一边码放整齐。我则帮着母亲捡拾飞溅开去的碎石。虽然是义务,没钱挣,但却有指标,每天砸出那么一堆就有人来量。完成了才能返家。如此周而复始,往往到家已经天黑。
  砸石子是为修建和平桥。那桥上雕刻着和平鸽,直到今天,57年过去,桥维修过多次,每一只护栏间的鸽子却始终还在。这次回到西安还没去看,不知道现在如何。
  我出生在二次世界大战后的世界,至1953年7月,中美双方签订《朝鲜停战协定》后两月我呱呱落地,世界范围充溢着普遍的和平愿望。1950年11月,为纪念在华沙召开的世界和平大会,毕加索亲自挥笔画了一只衔着橄榄枝的飞鸽。智利诗人聂鲁达则把它称作“和平鸽”,鸽子从此被公认为和平象征。而和平的愿望也成为了那个年代的象征。因此我出生那年前后,就有许多人以“和平”做名号。这是我取名“世和”的缘由。当然这是父亲的意思。长大后我问起过父亲,父亲有点惊愕。但不置是否。我则认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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